“吕布”常明:当历史照进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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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上的何进之死是一个突发性事件,《后汉书》上说宦官们早就知道何进要干掉自己,加之见到一直托病的何进突然进宫和皇太后秘议,所以特别留神,秘密监控何进和何太后的一举一动,并在得知消息之后立即发动了政变——然则就算有皇帝的起居注为史书的蓝本,这段记载仍然未必可信,因为不管是何进还是杀死何进的人,都是在同一天之内被干掉的,几乎不可能有生还者能够为写起居注的史官提供可靠的事实依据。
《后汉书》
政变者居然连一丝准备都没有,就能在仓促之间迅速完成对何进的诛杀,并很快做出人事安排:任命前任全国武装部队总司令(太尉)樊陵担任京畿卫戍司令(司隶校尉),宫廷供应部长(少府)许相担任洛阳市长(河南尹),尤其难以令人信服。因而究其根底,史官们只是给出了一种叙事逻辑而已。
此种史实发生的逻辑是:
一、宦官在暗,何进在明,何进不知道宦官们要害自己,因此何进并没有做出妥善的应对策略,依然认为通过政变的形式就可以解决宦官问题,而政变的前提是得到太后的支持,所以何进进宫面见太后。
二、政变发生突然,何进及其幕僚并没有提前做出准备,所以袁术与吴匡、张璋以及董卓的弟弟董旻共同进攻皇宫,袁绍与何苗则驻扎在朱雀门下,而且两伙军事集团还起了冲突,以吴匡和董旻杀掉何苗作结——何苗的被杀、何进部下的分裂、董旻的突然上位都为董卓接收何进的部属埋下了伏笔。
平心而论,宦官集团和外戚势力的同归于尽对于当时包括何进、董卓、袁绍、曹操在内的任何人来讲都是始料未及的,倘使何进在世,董卓未必有这样的本事快速夺权并成为政局的主导者。
《后汉书》将窦武与何进同归一传,认为两人身居高位,但却为宦官所杀,是“智不足而权有余”,这里的“智”指政治手腕而言。
叶雄绘何进
《三国志演义》引用了《后汉书》的原文,但却把这句话理解成作为最高统帅的何进只有权力而没有能力,因而着力刻画何进的颟顸无能。
为了突出何进的愚蠢,《三国志演义》把这场事发突然的政变解释成了宦官针对何进的诱杀。先是宦官们打感情牌,让太后召何进入宫,再是陈琳、袁绍、曹操苦劝何进不听,然后是曹操及袁绍兄弟护卫何进不成,终于令他丧了性命。“何进似傍若无人,昂昂直入”,一副目中无人的样子,难怪李卓吾说他“可怜不足惜”,而袁绍和曹操则各自提出了自己的解决方案——
袁绍曰:“交持已成,形势已露,将军尚欲入宫议论?何不早决,事久必变矣!”进曰:“已在吾掌握之中,待如何变?”曹操曰:“先当召十常侍出,然后方可入。”
此事于史无征,正体现了作者对笔下文学形象的理解。相形之下,袁绍的意见更为直接和暴戾,一不做、二不休,但却完全没有考虑到发动宫廷政变会影响政治正确,曹操的意见则更为婉转,属于退让之策,但执行起来似乎有一定困难——那时的太监并没有全部出宫的可能和必要,两人的意见都非常青涩,算是符合那时初登政坛的身份,但也是作者作为说话家的思想不及之处——相比之下,袁绍的意见更具操作性。
《曹操·袁绍·黄巾》
也许正是因为这个缘故,后来毛宗岗父子在整理此书时,直接删去了袁绍的意见,径改此句为:“今谋已泄,事已露,将军尚欲入宫耶?”于是,袁绍的个性则便直接和暴戾转变为了短视和无谋。作者通过这样一场戏,把历史上的大人物转换成了故事里的小龙套,合理地展现了自己所塑造的人物个性。
同样被塑造的还有一个叫李儒的人物,此人并不见于《三国志》,《后汉书》里仅写董卓命他鸩杀废帝刘辩。甚至“李儒”二字也未必就是他的名字,东汉称读书人为“诸儒”犹如西汉称读书人为“诸生”,《史记》中有黄生、韩生、伏生,只是黄姓、韩姓、伏姓的读书人而已,并不是他们的名字。
《三国志平话》中虽然说“用文者,有大夫李儒;用武者,有吕布、李肃——三人辅佐董卓。”但李儒的戏份并不是很重。
然而为着表现董卓的无谋,也为着《三国志演义》一贯的“主公—谋士”这一叙事特征,作者特别将董卓的一系列决策都委诸李儒,并为他安排了董卓女婿的身份。到了毛宗岗父子的改本中,删掉了蔡邕的许多戏份,而加在李儒的名下,这也使后世的三国戏如《人头会》、《连环计》、《凤仪亭》中都重点强调了李儒作为董卓女婿的身份,使他扮演了更加重要的角色。
其实,董卓既有大智慧也有小聪明。《后汉书》中写他初到洛阳时,手下的步兵和骑兵加在一起只有三千人,董卓担心自己实力不足以震慑朝野,于是每隔四五天,就派自己的军队在晚上悄悄出营,第二天早上再声势浩荡地回营,让人觉得凉州不断向中央增兵。
《董卓》
而他一味改革,对内为死于宦官之乱的陈蕃、窦武集团平反,恢复爵位,任命他们的子孙为官,算得上拨乱反正,缓和矛盾。
提拔郑泰、蔡邕、何颙、周毖等人为中央官员,又提拔经学大师郑玄为赵国国相,摆明了一副改革朝政的态度——他试图提拔当世知名的读书人来填补外戚、宦官集团被消灭后的权力真空,不能不说是一个明智之举。对外则平定白波叛军,稳定边疆局势。
唯一的问题在于他的野心过早也过于明显地暴露了出来,一方面他急于换皇帝来树立自己的权威,不如后来的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来得更加沉稳,另一方面则通过“赞拜不名,入朝不趋,剑履上殿”这一系列篡权夺位前的必经讯号使自己成为了当世读书人的共同敌人。
董卓要换皇帝,借口是刘协的能力强于刘辩。《后汉书》原文上只说刘辩见到董卓所带的兵马,哭得很惨,跟董卓聊天的时候,词不达意,但是刘协与董卓对答时就很有条理,而《三国志演义》在这里却详细刻画了刘协初见董卓时的反应——
绣旗影里,董卓出马,厉声便问:“天子何在?”帝战栗不能言。群臣罔知所措。陈留王勒马向前叱之曰:“来者何人?”卓曰:“西凉州刺史董卓是也。”陈留王曰:“汝来劫驾耶?保驾耶?”卓应曰:“特来保驾。”陈留王曰:“既来保驾,天子在此,何不下马?”卓大惊,慌忙下马,拜于道左。陈留王以言抚慰董卓,自初至终,并无遗失。卓暗奇之。
叶雄绘汉献帝刘协
将刘协少年老成的帝王之气刻画得淋漓尽致,这是为了突出后来成为汉献帝的刘协的“明君”形象。一方面是与汉桓帝刘志、汉灵帝刘宏做出对比,突出了东汉末年即使出现明君(刘协)、能臣(刘备)也无从力挽狂澜的情状,意在展现一幕政治不由人意转移的历史悲剧;另一方面则为后面曹操弄权、凌驾汉献帝添出了原罪。
然则这一情节造成的问题也是很明显的:第一是为董卓的废立之事找到了合理性,天下原本该有才者居之——董卓正是抓住这个借口实施废立之举的,实则二人与董卓对答是否确有不同未必有人真能作证;第二则造成了人物形象的前后不一致,特别是写曹操父子弄权时,作者几乎忘记刻画刘协的个性,而只从他的委屈入手,动辄“泣曰”、“泣诉”,毛宗岗忍不住批评道:“献帝此时颇强人意,何后来倦惫之甚也?”可见其对刘协这一人物形象塑造得不成功。
比较成功的是吕布,《后汉书》对董卓诱降吕布只有“使吕布杀执金吾丁原而并其众”短短十三字而已,而《三国志演义》则敷衍出了一篇大文章。
作者为了能让吕布在战场上出场,先令丁原与董卓在废立皇帝一事上发生冲突,并用董卓之眼旁观吕布——
时李儒见丁原背后一人,身长一丈,腰大十围。弓马熟闲,眉目清秀。五原郡九原人也,姓吕,名布,字奉先,官拜执金吾。自幼随从丁原,拜为义父。当日,布执方天画戟,立于丁原之后。李儒会意,急向前曰:“今日饮宴之处,不可以谈国政,来日向都堂公论未迟。”众人皆劝丁原上马。吕布手执画戟,目视董卓而出。众皆奉送丁原上马而去。
《增像全图三国演义》吕布、貂蝉、董卓绣像
毛宗岗父子则将这段话改成——
时李儒见丁原背后一人,生得器宇轩昂,威风凛凛,手执方天画戟,怒目而视。李儒急进曰:“今日饮宴之处,不可谈国政,来日向都堂公论未迟。”众人皆劝,丁原上马而去。
相较于原本确实干净许多,而且不在此处介绍吕布,只在李儒向董卓介绍时讲出他的身份,更见此人声名赫赫,而且由远观至近观,更见吕布风采。
但毛宗岗父子总不该自作聪明,将“眉目清秀”四字删去,因为后文吕布戏貂蝉一节分明是从才佳戏曲脱胎而来的——宋元戏曲有《貂蝉女》一出,金院本有《刺董卓》一出,都是独立的故事,《三国志演义》不过采用戏剧的底色融合在小说中,使其情节更为合理而已——主角自当是傅粉小生方才有看头。
所幸后来的京剧并没有被他们父子误导,仍用武小生的角色开展吕布的戏份。至于“目视董卓而出”六字也不当删,惟此六字写出吕布并无立场,“目视”不等于“怒视”,只是觉得眼前之人有些特别,想要以任何的理由接近而已,犹如《红楼梦》中小红对贾芸“下死眼”——生活里甚或有人以得罪对方的方式引起对方的注意,莽夫走卒尤其如此——这便写出了吕布的莽和对董卓的留心,也为后来的反水留下了不少余步。
梁鼎铭绘《吕布戏貂蝉》
于是董卓派李肃游说吕布,李肃用“勇而无谋,见利忘义”八字概括吕布的个性,实际上是作者对于吕布个性的一种总括。
为了突出吕布的“无义”,作者特别将诛杀丁原、收服吕布安排在温明园讨论废立之事以后,突出收服吕布对于废立皇帝的关键作用。
实则丁原虽与董卓都是勤王之师,但史籍中并未写明他与董卓的直接冲突,临死时的记载更是少得可怜——只有《三国志》中“董卓入京都,将为乱,欲杀原,并其兵众”一句,讲明董卓只是为了吞并丁原的军队而收服吕布——《三国志演义》则将丁原塑造成了维护汉室政权反对董卓篡权夺位的忠臣形象,而毛宗岗父子径用“议温明董卓叱丁原”半句话作为标题,更是将丁原塑造成了对抗董卓的正义化身,也让吕布的背叛多出了一种为一己私利背叛天下公义的不道德之感。
至于李肃此人,《后汉书》、《三国志》中均有两次记载,都是吕布部下的身份,虽然确为吕布同乡,但最高只做到骑兵总监(骑都尉)而非虎贲警卫指挥官(虎贲中郎将),并且这个身份还有可能是因为吕布担任了指挥官之后任命的。但作为小说来讲,惟有把他先塑造成董卓的部下,后续故事才能展开。
中华书局版《三国志》
李肃游说董卓将赤兔马送与吕布,见到吕布时不说此马是董卓所赠,而是先亮明自己虎贲警卫指挥官的身份,使一贯汲汲于名利的吕布自卑,而后以宝马相赠,证明自己出手的阔绰,更让吕布在贪财收下礼物之后愈发觉得自愧不如,而后说道:“肃与贤弟少得相见,令尊多曾会来,此马亦不可说。”
“令尊”二字指丁原而言,《三国志演义》中为了增加吕布忘恩负义的形象,安排他先拜丁原为父。
“此马亦不可说”六字,暗示此马只配吕布乘骑,丁原是不配的。一则抬高吕布的身份,二则将吕布和丁原区分对待,一方面测试吕布对丁原的忠诚度,另一方面也是暗中挑拨离间,使吕布生出反心——完全想不出毛宗岗父子连这样简明、且能深刻刻画李肃智谋的重要句子也删去的理由究竟是什么。
正是因为有此句的铺垫,才让下文李肃提起丁原的时候,吕布表现得十分惶恐——实际上一种羞愧。李肃是故意对吕布提起丁原的,在两人的交谈中,李肃两次笑起来。第一次便是提到丁原的时候“大笑”——
布曰:“兄醉矣。”肃曰:“何以知之?”布曰:“先父弃世多年,安得与兄多会?”肃大笑曰:“非也。某说今日丁刺史。”
剪纸吕布
这一笑,带着些许嘲讽和轻蔑,足以令对方又些许惭愧却又并不令他完全难堪,加上二人已经“酒酣”,吕布根本不会觉得冒犯,而只会自惭形秽。眼前的人是同乡,便可以交心;自惭形秽,便可以感慨自己的遭际,于是吕布对李肃感叹道:“在丁建阳处亦出于无奈。”
至此,李肃仍然没有摆明自己的来意,而是继续高抬吕布:“贤弟有擎天架海之才,而四海孰不惧怕?功名富贵,如探囊取物,何言无奈而在人之下乎?”暗示他虽有才能,却缺乏机会,他之所以没有发展是因为长期在丁原手下,本领被压抑住了。
这对于一个自命不凡的人来说,简直是致命的话,于是吕布感慨说:“布欲大展其能,恨不逢主。”
这句话让李肃再次笑起来,这时的笑是计谋得逞之笑,于是李肃徐徐展开自己的来意:“‘良禽相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佐。’青春不再,悔之晚矣。”
吕布纵使再是莽夫,也不会不懂得中间的道理,于是问道:“兄在朝廷,观何人为世英雄?”是委婉问李肃为谁而来,李肃说出董卓的名字,并将董卓送来的金珠玉带都摆在吕布的面前,展露对方的诚意——这是现实的利益,而后说道:“如某之不才,尚加为虎贲中郎将;公若到彼,贵不可言。”这是对未来的勾画。
对于吕布而言,高官厚禄不是画饼,而是实实在在能摸得到的东西,所以丁原的人头自然就成了他报效董卓的投名状了。
白庚延绘曹操
有了吕布的来降,小说中的董卓在废立皇帝一事上更有了十足的把握,于是他废掉了少帝刘辩,改立献帝刘协,终于为自己引来了杀身之祸——要杀他的人,名叫曹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