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西”明清诗歌中的“凉州”意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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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 光明日报作者:侯冬
凉州,古称姑臧,今甘肃省武威市,位于河西走廊东端,是古丝绸之路上的重镇,有“五凉古都”“河西都会”之称,也是汉唐时期重要的经济、文化交流中心,其在政治、军事及商贸上的重要性,使其成为历代王朝苦心经营的战略要塞。汉武帝元狩二年(公元前121),霍去病进击河西大败匈奴,自此“金城、河西并南山至盐泽,空无匈奴”(《汉书·张骞传》),汉朝为彰显武功军威,乃设武威为河西首郡,隶属凉州刺史部。这里曾是东晋十六国时期的前凉、后凉、南凉、北凉及唐初大凉的都城,也是西夏的陪都,此后历为郡、州、府治。作为丝绸之路上多民族融合和多元文化汇聚交流的枢纽,“凉州”成为中国文化史上的一座高地和诗歌创作中的典型意象。盛唐时期,凉州已经成为西北仅次于长安城的国际大都市,不仅是对外开放的窗口,也是唐代士人建功立业、施展抱负的舞台。唐代许多杰出的诗人,都曾在这里留下足迹并写下脍炙人口的诗篇。如高适、岑参、王之涣、王翰等人的诗作,以不同的角度反映这个边塞古城的风貌,使得“凉州”之名远播,并以其豪迈奔放的意境和异域情调的风格,在诗歌创作领域逐渐形成了独具特色的“凉州词”,这一创作传统一直延续到明清时期。在明清诗歌之中,“凉州”意象频繁出现,如果说“凉州”在唐诗中主要表现为盛世雄心和进取精神的象征,那么伴随着时代的变迁,明清诗歌中的“凉州”则具有了更加丰富的意涵。
对汉唐气象的追慕。凉州,由于其得天独厚的地理位置,从西汉至盛唐,始终是王朝对外开放的前沿,也是唐代“经营西域的总部”(王永兴《唐代前期西北军事研究》)。从汉代设置“河西四郡”,隋、唐先后以之作为依托,设置了“西域四郡”和“安西四镇”。繁华的凉州,已成为汉唐盛世的象征。可以说汉唐气象,半在河西走廊,尤以凉州为最。降及明清,虽然丝绸之路故道的作用逐渐下降,凉州也从对外开放的门户变成控驭西陲的咽喉要冲,但诗人们抚今追昔,在追慕汉唐盛世的光荣与梦想时,“凉州”情节始终作为其寄托。如明人汪广阳作《凉州曲》:“琵琶初调古凉州,万壑风泉指下流。好是开元无事日,玉宸宫里按新秋。”作者以开元盛世玄宗亲演乐曲之闲情来表达对盛世的仰慕,同样的作品还有清人李希圣《八月五日作》:“望仙楼下万人喧,新进凉州法曲翻。想见开天全盛日,年年八月坐朝元。”诗中所指之“凉州法曲”乃边将进献的带有异域风情的大曲,唐代郑启《开天传信记》记载:“西凉州俗好音乐,制新曲曰《凉州》,开元中列上献之。”郭茂倩《乐府诗集》载:“《凉州》,宫调曲。开元中,西凉府都督郭知运进。”这种乐曲“既融合了胡乐的因素,又保持了中原音乐的本色。但它又不同于其中的任何一种,这样就使得它听起来既有浓郁的异国情调,又不乏熟悉亲切的中原风格。”([美]谢赫《唐代的外来文明》)凉州大曲在某种程度上讲也是一种战利品,在唐朝鼎盛时风靡一时,也是唐王朝开疆拓土和国力强盛的象征,其深受唐玄宗及杨贵妃的喜爱,明人董[~符号~]有诗记其事云:“羯鼓声高舞袖长,制成小管自宁王。太真独爱《凉州曲》,自出金钱赐耍娘。”(《唐宫词》)此外,唐代士人渴望拜将封侯,积极投身边塞的进取精神,也时刻感召和影响着明清诗人,如明代张恒《凉州词》:“垆头酒熟葡萄香,马足春深苜蓿长。醉听古来横吹曲,雄心一片在西凉。”颇有唐人边塞诗篇之豪迈意境。又如清人陈恭尹诗:“玉门关外草萧萧,万里凉州路未遥。莫道书生无燕颔,边人今识汉班超。”(《送陈嵩山观察之任凉庄》)东汉班超自幼有立功异域之志,人云其“燕颔虎颈”,有封“万里侯”之相,后官至西域都护,封定远侯(《汉书·班超传》),诗人借班超之典,抒发渴望建功立业之豪情。许梦青《秋思》诗亦有“毕竟壮心浇不尽,拼将沉醉唱《凉州》”之句。
对爱国情思的寄托。由于凉州“通一线于广漠,控五郡之咽喉”的战略地位,它也成为兵家必争之地。随着安史之乱作,唐王朝盛极而衰,河西陷于吐蕃,凉州也从“车马交相错,歌吹日纵横”的国际都会,成为文人士子抒发失地之悲和狼烟之慨的伤心地。唐王朝经略西域重要节点凉州的陷落,对唐朝国势影响巨大,据《旧五代史·吐蕃传》记载:“初,唐分天下为十道,河西、陇右三十三州,凉州最为大镇。天宝置八监,牧马三十万,又置都护以控制之。安禄山之乱,肃宗在灵武,悉召河西戍卒收复两京,吐蕃乘虚取河西、陇右,华人百万皆陷于吐蕃。”在此情形之下,在中唐以后诗人的作品中,凉州亦被赋予了黍离麦秀之叹,成为爱国情思的寄托,诗人们的笔端也增加了收复失地、怀念故土的内容。基于这样的历史情感,明清诗人在诗歌中常以“凉州”及其相关意象来讽刺边将和统治者,将他们无力收复失地、耽于享乐的丑态揭示出来,并渴望有贤臣良将能够维护国家的主权。如明人戴良《凉州行》以“夫婿从军半死生,美人踏筵尚歌舞”来描述边将之腐败,朱诚泳所作《凉州词》有“三军辛苦觅封侯,终岁防边战不休。何事孟佗凭斗酒,当时谈笑博凉州”之句,用汉末孟佗用西凉美酒贿赂宦官张让,官拜凉州刺史的典故来讽刺朝政之黑暗。杨一清“只因边徼无烽火,忘却关山是远行”(《将至凉州》),则表达了对边塞和平的欣慰之情。清代屈大均以“凉州无大马”(《吊袁督师》)之句讽刺明朝君臣昏聩,自毁长城,以致丧师失地。历史上西凉兵马素以骁勇善战而闻名,此用晋代凉州刺史张轨的典故。张轨永宁中曾率西凉兵马击败叛军王弥,无名氏《京师为张轨歌》云:“凉州大马,横行天下”。至晚清时,边塞多事而朝廷腐败已极,诗歌中的凉州更具有了现实指向性,林则徐“小丑跳梁谁殄灭,中原揽辔望澄清”(《子茂薄君自兰泉送余至凉州且赋七律四章赠行次韵奉答》)之句,渴望卫国御侮之情溢于言表。张晋所作乐府诗《弃凉州》,则将批判的矛头直指统治者,诗云:“利器宜盘错,升卿负壮猷。谋臣皆肉食,何事弃凉州。”
对边地风物的择采。凉州地处丝路要冲,各路商贾云集,四方风物荟萃,明清诗人在吟咏凉州相关风物时,往往选择具有凉州特色的意象。凉州“地处西方,常寒凉也”(《晋书》),但日夜温差大、日光照射强的气候特点,使得此地适宜生长葡萄、苜蓿、沙枣等作物,这些具有边塞色彩的意象,在明清诗歌中也逐渐成为凉州意象的延伸。其中最著名的意象就是葡萄(蒲桃)酒,唐王翰的诗句“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使得凉州美酒享誉神州。凉州种植葡萄历史悠久,张骞出使西域即带回了葡萄种,东汉时凉州葡萄酒已经成为备受欢迎的奢侈品,据《天中记》记载:“汉末政在阉宦,扶风孟佗献西凉州葡萄酒十斛于张让,即拜凉州刺史。”宋乐史《杨太真外传》亦载:“太真妃持颇梨七宝杯,酌西凉州蒲桃酒,笑领歌,辞意甚厚。”可见凉州出产之葡萄酒备受统治者欢迎。此后文人也多以葡萄酒指代凉州,如明代张恒《凉州词》有句云“垆头酒熟葡萄香,马足春深苜蓿长”,王洪“兹行总为宣恩德,不带葡萄苜蓿归”(《送陈员外使西蕃》),清人毛奇龄“出塞马衔青苜蓿,入关人载碧葡萄”(《凉州词》),田雯“酒价秋来太无赖,僭同凉州古葡萄”(《秋来饮桂树下》),吴绮“谁愈文园疾,凉州酿一升”(《葡萄》),陶廷珍“此去凉州风土近,马肥苜蓿酒蒲桃”等,皆以葡萄作为指代凉州的典型意象。
总之,在明清文人的诗歌中,汉唐时代凉州的辉煌已经由地理空间的意象,逐渐泛化为一种“凉州情结”,在文化空间与诗意空间的维度,成为一座精神高地,冥冥中鼓舞、引领着后来人。
(作者:侯冬,系西北师范大学文学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