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宋”“诗史”汪元量亲历的宋元易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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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1276年,南宋王朝奉表投降,元朝一统,南宋宫廷乐师汪元量身处风暴的中心,亲身经历了改朝换代的整个过程。作为一部文学史留名的诗人,汪元量的诗真实记录了这个大动荡年代的种种细节,被称为“诗史”。在一组题名为《醉歌》的诗中,汪元量写到了杭州城刚刚易主时的情况,其中有一首这样写道:
衣冠不改只如先,关会通行满市廛。
北客南人成买卖,京师依旧使铜钱。
根据汪元量的观察,投降后的杭州城并没有什么显著变化,市面上一切依旧,也没人要求亡国的南宋军民改换服装和发型,历代流通的铜钱照样行用,唯一的不同,大概就是街面上多了不少北方人,他们进城来参观市容,参与交易,南腔北调,奇装异服,引起了人们的好奇,市场反倒显得更加繁荣了。
南宋皇城图
不少下级士兵也进了城,在要害地方执行治安保卫任务,这些北方人带着好奇的眼睛观察这个城市,百年来的富贵风流之地,美不胜收,好多地方超出了他们的想象。南宋王朝的故宫中,曾经有这样一件事情发生,恰巧被汪元量看到了,他写下了这样一首诗:
南苑西宫棘露芽,万年枝上乱啼鸦。
北人环立阑干曲,手指红梅作杏花。
当时正值早春,皇宫的花园里,地上草芽初露,苑里红梅盛开,从北方来的人们,成群结伙,站在宫苑的曲栏杆里,贪看江南皇家园林的美景,有人指着庭中盛开的红梅,大声叫道:“快看,杏花开了!”其实江南也有杏花,但不会开得这么早,这位北方人初到江南,出了洋相,他的这通惊呼,引起了周围人们的一阵哄笑。看到这一幕,相信几个月来忧心忡忡愁眉不展的汪元量,也会不禁莞尔,提笔将这件有趣的事情记录了下来。
伯颜也很喜欢梅花,这位率二十万众伐宋的元军统帅,作为一个蒙古八邻部人,此前大概也没有见过这种傲雪盛开的江南名花,他非常喜欢,所以在离开南方返回北京之际,伯颜特意截取了一两枝红梅,插在他的行李之上,一路欣赏,并写下《过梅岭冈题留》一诗,自我表扬:
马首经从庾岭回,王师到处悉平夷。
担头不带江南物,只插梅花一两枝。
成年人免不了为国家社稷担忧,为赵家王朝的灭亡惋惜,小孩子没有这样的情绪,他们无牵无挂,无忧无愁,他们有的只是新鲜和好奇。街上凭空多了不少北方人,这些人的衣着、相貌、语言,千奇百怪,出人意料,小朋友们没有见过,他们成群结队,叽叽喳喳,跟在这些外来人的屁股后面,看他们走路,看他们骑马,学他们说话,一切都那么有趣,令人兴奋。
当年杭州城里的一位少年,亲历了改朝换代的那段岁月,几十年以后,垂暮的他曾向晚辈回忆起早年的情形,在他的记忆中,进城的元军纪律不坏,对市民生活也没有什么惊扰,南宋的幼帝太后出宫北上,也都秘密进行,市民们甚至全不知情。市场依旧繁荣,从远方贩来的奇珍异货,马驮船载,不断涌来,杭州城里的商业贸易,甚至更加红火了。
一位名叫潘纯的诗人,将这些故事写进了一首诗里(《送杭州经历李全初代归》),这首诗开头的部分这样写道:
东家老人语且悲,衰年却忆垂髫时。
王师百万若过客,青盖夜出人不知。
巷南巷北痴儿女,把臂牵衣学番语。
高楼急管酒旗风,小院新声杏花雨。
比来官长能相怜,民间蛱蝶飞青钱。
黄金白璧驮西马,明珠紫贝输南船。
……
伯颜像
当年,伯颜率领元朝大军,接受了南宋幼帝太后的投降,进入了杭州城,命吕文焕等人接管城市,维持治安,杭州城里秩序井然,市易不断,不光没有发生战争,也没有屠杀和动乱。为此,汪元量又写诗一首,对伯颜、吕文焕等人的做法表示肯定:
伯颜丞相吕将军,收了江南不杀人。
昨日太皇请茶饭,满朝朱紫尽降臣!
南宋王朝的实际掌权者太上皇太后谢氏请大臣们吃“散伙饭”,在座的文臣武将们,一个个穿朱着紫,都已是投降新朝的新贵了。
元朝的朝廷特使,来到南宋皇帝太后们居住的地方,向他们宣读了朝廷的诏书,命他们阖宫老幼立即启程,北上行“朝觐之礼”,当读到“免系颈牵羊”一句时,跪在地上的全太后不禁痛哭失声,她抹着眼泪,对跪在身边的小皇帝赵显说:“荷天子圣慈活汝,当望阙拜谢。”五岁多的小皇帝赵显跪在地上拜了几拜,遥谢大元皇帝的宽大之恩(《元史》世祖纪)。礼毕,母子两人乘坐早已经准备好的肩舆,在人们的簇拥之下,出了宫门,离开了他们的家园,从此一去就再也没有回来。
这一切,都被诗人汪元量看在了眼里,在随行北上的旅程中,汪元量写成《湖州歌》九十八首,成为他一生的代表作,也是整个文学史上的经典。根据《湖州歌》记录,当天,南宋皇宫外面的码头上乱糟糟的,几百上千人从宫里出来,聚集在这里,赵显的身影一闪而过,他坐在一顶敞篷软轿里,身披一件猩红色的斗篷。他的轿前,是一队威严的仪仗,仪仗队最前面,一位戎装整齐的军人,在前为赵显母子开道。汪元量写道:
谢了天恩出内门,驾前喝道上将军。
白旄黄钺分行立,一点猩红似幼君。
随驾启程的宫娥们也出来了,她们穿红着绿,描眉画眼,款款行走在通向码头的路上,一队队登上了远行的航船,看上去,就好似神仙下凡一样,场面壮观,十分难得。远行的航船也很漂亮,是历来皇帝们乘用的画船,装饰豪华,气派不凡,汪元量写道:
一出宫门上画船,红红白白艳神仙。
山长水远愁无那,又见江南月上弦。
漫长而纠结的旅行就这样开始了,诗人内心的悲愁挥之不去,所有人都不知道,在前面等着他们的,到底是什么样的命运。汪元量坐在船舱的一角,怀里抱着他的琵琶,看着船舱外缓缓移动的青山,若有所失,他写道:
一掬吴山在眼中,楼台累累间青红。
锦帆后夜烟江上,手抱琵琶忆故宫。
北上的船队在贯通南北的大运河上,航行了一个多月。有时候船队会遭遇无风的日子,船只缺了动力无法航行,为此,负责护送南宋宫室北上的元军,在运河两岸准备下了大批驴马,无风的时候,由这些牲口拉纤,拖着船只前行。有关当年船队北上的情形,汪元量一路都有诗记录,他写道:
兀兀篷窗坐似禅,景州城外更凄然。
官河宛转无风力,马曳驴拖鼓子船。
一天晚上,皓月当空,汪元量看见船上有人活动,原来是一帮太监正在摆置香案,不一会儿准备停当了,有人过来拈香祷告,祈求上苍保佑,船队一路平安,顺利到达北京。汪元量写道:
满船明月夜鸣榔,船上宫人烧夜香。
好是烧香得神力,片帆稳送到渔阳。
为保证乘客的安全,运河两岸都有大量军队随行护卫,一路上戒备森严,远行的人们虽然失去了自由,但船上的待遇还是不错的,供应很充裕,不过船上的个别人还是心情郁结,很不开心,莫名其妙地,往往会暗自流下泪来。汪元量写道:
官军两岸护龙舟,麦饭鱼羹进不休。
宫女垂头空作恶,暗抛珠泪落船头。
长途旅行是寂寞的,日子一长,人们不得不暂时抛开家国之思,来面对眼前的现实,为了打发无聊的时光,人们纷纷各依所好,找一点无伤大雅的消遣,来消解远行的愁闷。船上的活不多,下人们闲着也是闲着,没事的时候,女的开始梳妆打扮,男人们则开始弹棋对弈,汪元量写道:
晓来宫櫂去如飞,掠削鬟云浅画眉。
风雨凄凄能自遣,三三五五坐弹棋。
一些太监们在船上饮酒,甚至还有人在船上赌博,汪元量写道:
一更船泊郓州城,城外巡军夜柝鸣。
如此月圆如此客,犹能把酒到天明。
牙樯暂住献州城,鹭去鸥来管送迎。
卧笑宫人掷骰子,金钱痴咒卜输赢。
有人在船上弹琴唱曲,甚至把襄阳大战的故事编成了曲艺节目,在船上演唱了起来。襄阳大战持续了好几年,是宋元战争的关键一役,情节紧张曲折,唱起来也是一出连续好多天的大戏,好像今天的电视连续剧一样,更深夜静,一船人聚在一起,听得津津有味,不想睡觉。汪元量写道:
青天淡淡月荒荒,两岸淮田尽战场。
宫女不眠开眼坐,更听人唱哭襄阳。
船队过了长江,过了淮河,渐行渐北,不久来到了北方的地面,不知不觉之间,两岸的景物有了明显的变化,一天,一个动人的场面出现在河道一旁,只见沿河两岸杨柳婆娑,宽阔的江滩上春草萌生,绿意盎然,一大群马匹散布在江滩上面,正各自悠然地啃着新生的草芽,恰是一派和平安闲的景象。船上的北方人见此情景,不禁喜出望外,乘着酒兴,都拍起手来,欢声如雷,可是南方人对此却无动于衷,对面的船上,这时候传出来的,却是采茶歌的歌声:
江头杨柳舞婆娑,万马成群啮短莎。
北客醉中齐拍手,隔船又唱采茶歌。
船队航行的最后一站是通州,那时候由郭守敬主持的通惠河还没有开建,通州到了,远行的人们就该从水路改行陆路了。北京城里的大人物们,不辞劳苦,都跑到通州来,迎接南方来的客人,赵显母子等重要人物,改乘专门为他们准备的素车白马,道路两旁围起了长达六十里的锦帐,将庞大的队伍与外界隔离开来,走在这样的锦帐里,就好像走在月宫里一样,汪元量写道:
满朝宰相出通州,迎接三宫晏不休。
六十里天围锦帐,素车白马月中游。
就这样,南宋小皇帝母子,以及皇室成员,朝廷要员,宫女太监,一行三千余人,经过漫长的旅行,于这年三月,来到了北京。
元朝的大都城,即今天的北京城,正式开建于1267年,是在金朝中都城的东北方向全新打造的,历时七年,一批雄伟的大殿、楼宇矗立起来,新的北京城初具规模。赵显和他妈妈、爷爷等一行人,被安排在会同馆里下榻。会同馆位于当时北京城的老城区,是金朝中都城的一部分,以往南宋的使臣们,出使金国,来到金朝中都时,也都在会同馆里下榻,是金朝时候的“国宾馆”。
和新落成的元朝皇宫不同,会同馆毕竟建于金朝,建筑有些老旧了,但此时依然装饰豪华,陈设精美,少不了珍贵皮裘做成的饰物和坐卧具,香炉里燃着好香,一日三餐有丰盛的食物供应,除此之外,主人还安排了歌舞娱乐活动,款待远方来的客人们。汪元量写道:
会同馆里紫蒙茸,兰麝飘来阵阵风。
箫鼓沸天回雁舞,黄罗帐幔燕三宫。
这么多人在北京城里安顿下来,天天要吃饭当然是第一需求,为此,元朝当局专门制定了供应计划,有关的情况,汪元量又有诗歌记录:南来的客人们,除了吃饭管饱以外,每天还有六千斤羊肉的供应,还有从西域进口的葡萄酒,至于下酒菜,则有一道天鹅烧蘑菇的佳肴,最为别致:
每月支粮万石钧,日支羊肉六千斤。
御厨请给蒲桃酒,别赐天鹅与野麇。
远来的客人之中,尤数赵显母子等人的地位最尊贵,他们几个的住地,各项设施最为完备,堪称豪华:
三宫寝室异香飘,貂鼠氈帘锦绣标。
花毯褥裀三万件,织金凤被八千条。
几天后,大元朝皇帝忽必烈举行隆重的典礼,正式履行了受降的仪式,典礼之后,又举行了盛大的宴会,宴请南宋的帝后和亲贵们。席间,忽必烈好言问候远方来客一路辛苦,场面和谐亲切,令人感动。忽必烈的皇后也出席了当天的宴会,这和南宋宫室中的习惯截然不同,在南方,稍微有一点体面的人家,女眷是不会见外客的,何况是皇宫中的女眷,这让南方来的客人们感觉有点新鲜,有点意外。宴会一直持续到深夜,大家才尽欢而散。关于此次宴会,汪元量有诗写道:
皇帝初开第一筵,天颜问劳思绵绵。
大元皇后同茶饭,宴罢归来月满天。
这是第一次盛宴,接下来,汪元量一口气又写了九首诗,记录了总共十次宴会的盛况。第二次宴会,地点设在皇宫的内院,忽必烈亲自出席,食物中有烤骆驼肉和酥奶酪等味,还有精致的蔬菜雕盘:
第二筵开入九重,君王把酒劝三宫。
驼峰割罢行酥酪,又进雕盘嫩韭葱。
第三次宴会,地点在今天的北海公园里,当年,这里叫做太液池:
第三筵开在蓬莱,丞相行杯不放杯。
割马烧羊熬解粥,三宫宴罢谢恩回。
第四次宴会设在北海公园里的琼华岛上,当年的琼华岛上有一座著名的皇家别院,主要建筑名叫“广寒殿”,宴会就设在其中。这回吃的食物是天鸡肉,喝的饮料是葡萄酒:
第四排筵在广寒,葡萄酒酿色如丹。
并刀细割天鸡肉,宴罢归来月满鞍。
第五次宴会,又设在皇宫的正殿之上。蒙古族历来以好酒善饮著称,当天的宴会,酒水都用大缸盛装、辘轳汲引,大家在一起畅饮酣醉,载歌载舞,尽情欢乐,场面热闹非常:
第五华筵正大宫,辘轳引酒吸长虹。
金盘堆起胡羊肉,御指三千响碧空。
第六次宴会,南宋皇室的女眷们渐渐放弃了矜持的态度,当着大家的面满饮了几杯,让忽必烈十分高兴:
第六筵开在禁庭,蒸麋烧鹿荐杯行。
三宫满饮天颜喜,月下笙歌入旧城。
第七次宴会是一次在户外的野餐,赵显母子有专门的软舆乘坐,大家边吃边游,一路欣赏着皇家园林的美景。菜品中有杏仁浆浇的烤熊肉,还有鹌鹑和野鸡肉等野味:
第七筵排极整齐,三宫游处软舆提。
杏浆新沃烧熊肉,更进鹌鹑野雉鸡。
第八次宴会则主要是看演出,来自天南地北的戏班和艺术家们,都来各逞其能,登台献演,就连汪元量自己,也免不了表演了琵琶独奏的节目:
第八筵开在北亭,三宫丰燕已恩荣。
诸行百戏都呈艺,乐局伶官叫点名。
第九次宴会由忽必烈的后妃做东,赴宴的客人估计也主要是女客,席间,女人们也都喝醉了,拍着手,唱着歌,在席前跳起了蒙古族的“雁儿舞”。蒙古族的舞蹈是很出色的,这帮贵妇们乘着几分酒兴,翩翩起舞,如醉如痴,南宋皇室的娘娘们则看得目瞪口呆,似乎也深受欢乐气氛的感染:
第九筵开尽帝妃,三宫端坐受金卮。
须臾殿上都酣醉,拍手高歌舞雁儿。
第十次宴会,忽必烈亲自劝赵显母子等人饮酒,为了表示对赵显母子的关心,他还特意吩咐,命人把熏香炉移到了他们近旁:
第十琼筵敞禁庭,两厢丞相把壶瓶。
君王自劝三宫酒,更送天香近玉屏。
从遥远的杭州来到北京,南宋投降君臣们的心情本来十分沉重,都以为前途莫测,生死难料,有谁知道结局竟然是这样,大大超出了汪元量等人的预想。忽必烈一点也没有为难投降君臣们的意思,小皇帝赵显被封为“瀛国公”,他的爷爷赵与芮被封为“平原郡公”,谢太后被封为“寿春郡夫人”,其他人员各有封赏,就连汪元量自己也不免沾光,因为弹琵琶的“九流艺术”,得到了忽必烈的赏赐,汪元量难免心怀感激,写下了这样一首诗:
一人不杀谢乾坤,万里来来谒帝阍。
高下受官随品从,九流艺术亦沾恩。
1279年年中至1283年年初,兵败被俘的文天祥被羁押在北京城元朝兵马司衙门的大牢里。汪元量听说了两三年来,文天祥在南方坚持抵抗的传奇经历,以及他被俘、被囚禁的经过,内心十分敬佩文天祥的高尚品格,他专门来到狱中,拜访文天祥。
初次见面,汪元量为文天祥演奏了一支乐曲,这是他新创作的琵琶曲《胡笳十八拍》,此曲勾起了文天祥的共鸣,不久以后,文天祥根据此曲的曲调,写成了长诗《胡笳曲》一组,至今还保留在他的诗集里。
汪元量十分喜爱文天祥的诗,每次来,读到文天祥的新作,他都禁不住击节叹赏,赞不绝口。汪元量也向文天祥出示自己的诗作,文天祥读了汪元量的诗,同样十分喜欢,为此,文天祥写下了《书汪水云诗后》一首,诗中,文天祥对汪元量寄予厚望,希望能借他的帮助,让自己的诗歌得以保存,流传后世:
南风之薰兮琴无弦,北风其凉兮诗无传。
云之汉兮水之渊,佳哉斯人兮水云之仙。
汪元量自号“水云子”,文天祥在诗题中称他为“汪水云”, 这是一个有道教徒特点的别号,而文天祥也自号为“文山道人”,或者“浮休道人”,显然,汪元量和文天祥有相同的宗教倾向,都以道教徒自居,两人趣味相投,相互欣赏,不免引为知己。
文天祥在被关押三年多时间以后,终于被忽必烈下令处死。这一年是公元1283年,按旧历算,还在前一年的岁末腊月,文天祥慷慨就义,时年四十七岁。
文天祥像
汪元量在上都(遗址在今内蒙古锡林郭勒盟正蓝旗境内),得到了文天祥的死讯,也不禁心潮难平。他知道,狱中的文天祥别无所求,只求一死,只欠一死。死,就是文天祥最大的心愿,是此生最后一件未了的大事,现在这件“大事”已毕,文天祥终于无憾了,这对文天祥来说,不失是一种最好的归宿。
千言万语涌向笔端,最终,汪元量写下《文山道人事毕,壬午腊月初九日》一首:
崖山擒得到燕山,此老从容就义难。
生愧夷齐尚周粟,死同巡远只唐官。
雪平绝塞魂何往,月满通衢骨未寒。
一剑固知公所欠,要留青史与人看!
“要留青史与人看!”对于文天祥之死的意义,这就是汪元量的评价。
汪元量在上都待了六年,受不了那里的气候和风土人情,经过持续不断的申请,忽必烈终于格外开恩,批准了他南归的请求。汪元量得到这个好消息,欢喜非常,一起流落在北方的朋友们也真心为他高兴,大家以此为由,在一起欢聚,饮酒作歌,替汪元量饯行。席间,汪元量乘着酒兴,一口气写下了两首长诗,都以“余将南归,燕赵诸公子携妓把酒饯别,醉中作把酒听歌行”为题,字里行间,洋溢着陶醉般的欢乐。终于就要回家了,他恨不得插上翅膀,飞上云霄,眨眼之间就飞回江南。
又经过一段时间的巴蜀之行,汪元量终于踏上了回乡的道路。他沿长江顺流而下,于路有诗。船过南京,汪元量进城流连,在城头上眺望一番之后,他写下了《石头城》诗一首,面对如此江山,十多年前的亡国之痛,再次涌上了汪元量的心头:
石头城上小徘徊,世换僧残寺已灰。
地接汴淮山北去,江吞吴越水东来。
健鱼奋鬣随蛟舞,快鹘翻身猎雁回。
一片降旗千古泪,前人留与后人哀。
回到杭州,汪元量未免有点失望,十多年过去,他记忆中的西湖发生了不小的变化,昔日的亭台楼榭、皇家园林,不少都改成了寺庙,被西域来的僧人们占据,让人好生无奈,汪元量写下了《西湖旧梦》一首:
南高峰对北高峰,十里荷花九里松。
烟雨楼台僧占了,西湖风月属吾侬。
就在此前一年,任职“江南释教总统”的杨琏真加刚刚将南宋故宫改为寺院,当间的空地上建起了一座白塔。杨琏真加是西藏僧人,奉忽必烈之命到江南主持佛教事务,在江南期间,杨“总统”犯下了“戕杀平民四人”、“受人献美女宝物”、“攘夺盗取财物”(《元史》杨琏真加传)等诸般罪行,更令人发指的是,在他的主持下,南宋的历代皇陵全被盗掘,皇帝妃主尸骨曝露,珍宝一空。
汪元量对杨琏真加的做法当然恨之入骨,看见昔日的皇宫被改成了寺院,到处乌烟瘴气,中间建起的白塔,白得那么刺眼,一点也不和谐。汪元量回忆起当年的宫廷生活,何等有趣,何等温馨和谐,两相对照,他的心情难以形容,《旧内曲水池》一诗写道:
锦沟引水入觞池,两两金船上下驰。
春季夫人扶辇疾,玉堂学士带花迟。
当时行乐虽然秘,此日遗踪自可悲。
回首支郎新栋宇,浮屠千尺白差差。
除了追寻往日的遗迹,写诗怀旧以外,回到故乡的汪元量,再没有什么其他事情可做了,他出家作了道士,每天的生活,无非是约几个谈得来的遗老遗少,在一起登楼赋诗,喝酒品茶,对他们讲讲在北方的见闻,一起发发牢骚。
对于汪元量十多年以来的立身行事,南方的友人们难免有所质疑,首先,汪元量毕竟做了“贰臣”,没有像文天祥等人那样,斗争到最后一刻;其次,既然做了新朝的臣子,身上穿着新朝赐给的衣服,领着新朝发给的俸禄,又为何还要念念不忘对故国的怀念,这不是太矫情,太自相矛盾了吗?面对昔日友人的质疑,汪元量有口难辩,他写诗回答(《答徐雪江》):
十载高居白玉堂,陈情一表乞还乡。
孤云落日渡辽水,匹马西风上太行。
行橐尚留官里俸,赐衣犹带御前香。
只今对客难为答,千古中原话柄长。
岁月流逝,万事皆休,过去的永远过去了,时光永不会倒流,其间的是非曲直,千秋功罪,也不是三言两语能够说清楚的。汪元量内心充满矛盾,从情感上说,他难以放下对故国的怀念,从理智上说,他又不得不承认改朝换代的现实,毕竟新朝并没有亏待他,甚至还可以说待他不错,汪元量内心彷徨,不知道怎样回答友人的问题,他兴叹再三,又写下了这样一首满含无奈的诗(《杭州杂诗和林石田》):
休休休休休,干戈尽白头。
诸公云北去,万事水东流。
春雨不知止,晚山相对愁。
呼童携斗酒,我欲一登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