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馆”鹤鸣100岁了:这碗茶里泡着马识途朱自清们的如风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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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入鹤鸣茶社,步入整整一百年的风景。
1923年,鲁迅出版了他的第一部小说集《呐喊》,希特勒在慕尼黑发动“啤酒馆暴动”,迪斯尼公司、《时代》周刊和亨利·基辛格诞生,成都的少城公园里开了一家名为“鹤鸣”的茶馆。
倏忽百年,楼起楼坍,无数繁盛早成灰烬,鹤鸣茶社却依然在原址日日晨迎夜送。时移世易白云苍狗,物是人非万事流转,如同桌上的一杯茶热了又凉、饮了又添。
2011年人民公园迎来百年庆典,鹤鸣开放夜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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鹤鸣由成都大邑县的龚姓商人所创,其在租来的地皮上建起一间亭式厅堂的茶社,茶社名写在一块小吊牌上挂于柱间。鹤鸣得名,一说因为龚氏梦见夕阳下鹤鸣燕舞,一说源于其家乡的道教发源地鹤鸣山。
鹤鸣始建之时,不远处的辛亥秋保路死事纪念碑已矗立了十年。1911年,清政府要将川人自办的铁路收归国有,遭遇强烈反抗。起自成都的“保路运动”迫使湖北新军离鄂入川,继而武昌首义引发辛亥革命,终致两千余年帝制轰然倒塌。从此鹤鸣的茶杯里,便多少含着舍身开辟的余韵。
鹤鸣百余米外便是辛亥秋保路死事纪念碑
成都茶馆兴盛始于清末,至民国时,大街小巷、公园寺观凡有空地处几乎无处不有茶铺。无论是位高权重的名流豪富,还是引车卖浆的贩夫走卒,三教九流每日均在等级不同的茶馆里自得其处。当时成都人日常洗濯用井水,饮用却必需品质更佳的江河水,“河水香茶”也是当时茶馆的金字招牌。
鹤鸣建起一年后,主理川政的变成了军阀杨森,他开通了熙来攘往的春熙路,更邀请实业家卢作孚来蓉任教育厅长。卢不仅在少城公园内广建教育馆、博物馆、图书馆、运动场等设施,更引金河水入园并开凿荷池,池边遍植桃柳。虽然身旁现代风潮渐起,鹤鸣却依旧习,每日从城南锦江中取水泡茶。
但龚氏经营不善,1940年将鹤鸣转给了熊绰云。熊氏请书法家王家桢题写横幅匾额,更将茶座增加至500余个,一系列操作令鹤鸣不仅转危为安,更由此名声大噪。人以类聚物以群分,茶馆亦然。少城公园几大茶社的茶客,“枕流”多为学生、“永聚”多为富商、“绿荫阁”多为士绅、“射德会”多为习武者……“鹤鸣”则多为文士。
巴蜀饮茶,以茶盖、茶杯、茶船一式三件的盖碗茶为特色
茶客每日来去,侍茶的堂倌却无时不在。除了牢记熟客的名谓及偏好之外,斟茶才是堂倌的必备技能。资深堂倌右手执壶,左手由臂至指可持多达二十余套茶碗。茶客入座后茶船即上桌,茶杯紧随着如飞而入,老虎灶上烧开的滚水激荡起杯底的茶叶,茶盖又将升腾的热气瞬间湮没。须臾之间茶已在,堂倌却消失不在似从未到来。
令新茶客目眩神迷的熟极而流操作,老茶客恍若不见。他躺进竹椅尽量贴合身体,等着杯中氤氲发酵的茶香,等着周而复始日复一日的到来。自古而成的大后方烽烟少见,当然容得下这一杯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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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馆是饮茶处,但茶客来此远非只为饮茶。鹤鸣内有对联,“四大皆空坐片刻不分你我,两头是路吃一盏各走东西。”醉翁之意既不在酒,茶客的心思又何必在茶。人走茶凉之前,最紧要是推杯换盏。
相比悦来茶馆的川剧高腔、品香茶社的黑道博弈,鹤鸣内虽然同样喧声不断,但总是更为闲适风雅。临近的绿荫阁茶社是卖官鬻爵的交易地,从院长校长到局长县长均待价而沽,买家踌躇满志卖家落袋为安。而不论是否谈成,权钱交易都成了鹤鸣内津津乐道的谈资。作家马识途在鹤鸣内听到的一段龙门阵,多年后被他写进小说《盗官记》,又成了电影《让子弹飞》中“汤师爷买官上任县长”的剧情。
但当时鹤鸣内的马识途不是作家而是地下党员,茶馆内的交谈看似随意,实则暗流涌动。“在四川,地下党的许多接头都是在茶馆里进行的。鹤鸣茶社出来的老川菜馆‘努力餐’也是地下党活动的据点。那个时候茶馆里都是小桌子,桌子后面是竹藤椅。我们说话的时候用的是隐语,接头的能够听懂,外面人听到也没关系。茶馆都不关心别人说什么,所以特务就容易被识别,因为特务非常关心茶馆里都在说什么,看见有人偷偷摸摸东张西望,基本就是了。”
进茶馆为了联络和密会,出茶馆则未必能再进茶馆。革命烈士罗世文和车耀先,据说1940年正是在步出鹤鸣之后被捕的。鹤鸣内落座时岁月静好云淡风轻,起身后就可能镣铐加身难见天日。2010年,95岁的马识途在《四川的茶馆》一文中感叹,“我没有想到,茶馆竟成为我现在寻求快乐的地方。”
2010年,马识途在成都观看《让子弹飞》
但大多数茶客毕竟没有这样的风险。抗战时期朱自清在成都,最爱去鹤鸣和绿荫阁吃茶。他住城东、好友叶圣陶住城西,两人遂常约在在城中心的鹤鸣见面,若遇空袭警报则会面取消、各自避难。跟北平相比,成都的阴郁令朱自清印象深刻,“成都整年难得见太阳,全城的人天天都埋在阴霾里,像古井阑的苔藓,他们浑身染着地方色彩,浸润阴幽,沉寂,永远在薄雾浓云里度过他们的悠悠岁月……”
然而一出太阳,成都的大小茶铺便一座难觅,至今犹然。茶客就着新鲜的阳光,吹开茶水上的浮沫,顺便吹散盆地的阴霾。
朱自清从成都去了昆明的西南联大,陈寅恪举家从桂林来到成都。由于右眼已失明六年有余,因此他不轻易出门。除了在燕京大学和华西协合大学任教外,携妻女游杜甫草堂、至爵版街拜会学者林山腴、到少城公园的鹤鸣与绿荫阁饮茶,就是陈寅恪来蓉后不多的行迹了。1944年冬,陈寅恪左眼突然也失明,于是在少城公园茶馆内与钱穆、吴宓、邵祖平二三好友相聚的场景,就成了他一生中最后的视觉印象。
彼时的鹤鸣茶社,在一众大师学者救亡图存的光芒之外,更多的是为五斗米被迫折腰的贫寒教员。每年自阴历六月和腊月开始的寒暑假,成都众多的大、中、小学教师前往鹤鸣,为赢得下学期的一纸聘书而竞争,称为“六腊之战”。因为是后方,来蓉的知识分子数量空前,僧多粥少之下即便有真才实学也需逢迎自荐。鹤鸣的柱子上贴满了招聘信息和薪资待遇,有教职则有糊口,无聘书则无斯文,有走投无路者因此而绝望自缢。六月闷热潮湿、腊月霜寒阴冷,鹤鸣的茶座此时却多到要延至园外路边。
名士与寒士、政客与说客、同志与细作、袍哥与鹦哥,每日在鹤鸣同享一杯茶。此外诸如采耳、理发、看相、卜卦、摇扇、唱曲、卖春、售药……在鹤鸣更是你方唱罢我登场。然而种种嘈杂,总有暂归安静的一刻。随着少城公园更名为如今的人民公园,鹤鸣茶社也由合股变为公营,改名为人民茶社。衣锦还乡的朱德元帅来蓉,想在茶馆里喝上一口昔年的盖碗茶,然只将些许遗憾留与春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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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去春回。上世纪八十年代之后,四川的城乡茶馆兴起如昨,鹤鸣也就在时代洪流中渐复旧观。民国时的横额已在1952年损毁,1988年6月仍是王家桢重题了如今所见的“鹤鸣”横额。写这两个字,用了他一生。
轻描淡写的“重题”或恍若隔世
四处夤缘的教员早已不再,但鹤鸣依然是信息与行情的聚合地。1984年,成都生产资料服务公司在鹤鸣开了一个不挂牌的贸易市场,每周五上午在此进行钢铁、水泥和其它生产资料的交易。工厂、商人、采购员、供货商在茶桌上互通有无,直到数年后因不合时宜、无疾而终。
钢筋水泥落幕,红线姻缘登场。人民公园内自发形成的相亲角,多时有三四百父母为儿女终身大事而彼此问询。年龄和八字若无冲突,再进入看照片和交换联系方式的下一步。鹤鸣内的茶水,旧时为说得唇干舌燥的媒人而设,如今为冥冥众生中潜在的亲家而饮。一杯茶饮过,缘分的连线才初见雏形。
毕竟是新时代了,盖碗茶虽然重现鹤鸣,单手执十余套茶具的绝活渐已无人在意。鹤鸣脚下的泥土地变成了砖石地、桌上的长牌变成了扑克、报纸在茶客手中出现又消失、提鸟笼大爷边上是直播小姐姐……当下的鹤鸣既是这座城市里最大的茶社、成都市首批历史建筑,又是堪比时新去处的网红胜景。早上九、十点前,只喝早茶的固定熟客一起身,接下来鹤鸣大都充满了外地游客的好奇目光。
近年来越来越多的年轻人前往鹤鸣
如今在鹤鸣除了文字介绍,基本无从寻觅漫长时光沉淀下的痕迹。两层建筑、湖畔、长廊、方桌、竹椅、盖碗茶、长嘴壶、采耳、弈棋、看相……始建时的若干元素,当下仍一如既往。加上马识途尚在习字挥毫、百余次访华的基辛格上月再临,鹤鸣就更不显得年深日久。然而跟鹤鸣同时甚至远为年轻的众多物事,都已消失在与时俱进的漩涡里,或仅余追想或无人铭记。
一百年来,鹤鸣为各式各样的来客奉上过茶水:作家在此收获体验、商贾在此收获交易、上层在此收获安逸、底层在此收获生计。除了名人、高人、能人、庸人之外,也有虚度浮生、一无所获的闲人。《诗经·小雅·鹤鸣》“鹤鸣于九皋,声闻于天”,今人程俊英释“以鹤比隐居的贤人”。既有人终日汲汲营营,自然也有人愿意如闲云野鹤,兴之所至时随意鸣上一两声。
大隐于市的闹中取静
这应该也能算“鹤鸣”的题中之意。取名者命名、书写者题名时,超出本意的微言大义或已有之?一杯茶既然浸泡过百年的光阴,多少总有些与众不同。入座离座,得失自知。
文/启凌 摄影/王效